3D電影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》海報

在《色，戒》之后，在過去的4年里，著名導演李安帶領3000位工作人員，全神貫注地在做他的第一部3D視效冒險大片，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》。這部電影在前不久的紐約影展上首映，贏得滿堂喝彩！

經過漫長的期待，3D電影《少年派》將于本月22日在中國內地與北美同步上映。近段時間，李安奔赴世界各地為這部電影做宣傳，昨日他帶著合約20分鐘的幾個3D片段到了北京。李安說，這是他至今拍過的最難、最辛苦的一部，兩個禮拜前才統統完成交了片。

在隨后的采訪環節里，李安與在場記者徐徐分享了他啃下“水、小孩、動物”這三件電影界公認的“硬骨頭”的過程與經驗，以及3D這種全新的電影拍攝手法給他帶來的興奮與挑戰。他說3D是一個新的東西，“對我很有吸引力。我在發掘新的電影語言，在做先鋒。”

現場播映的幾個片段中，逼真的特效與精致的3D效果獲得全場數次掌聲。對于現場的熱烈反響，以及到目前為止各地外媒的贊譽，李安的回應一如既往的淡定和謙遜：“很高興。希望這是一部大家看完之后，家人朋友之間可以聊一聊的電影。”

困難：技術上最難是拍水，心理上經歷著深刻的折磨

問：您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小說的時候就有興趣搬到大銀幕，還是在福克斯公司找到您之后？

李安：四五年前福克斯先找到我，說只有我能拍（笑）。我就看怎么樣下手這個問題，因為派（注：男主人公的名字，同音于圓周率π）是一個無理數，怎么能在無解中看到圓圈？東方人來拍西方人的哲學作品，其實是很有意思的，我希望把東西方好的東西結合起來。還有視覺方面是非常有意思的東西。我對原著的本身是非常感興趣的，興趣大到一定程度就忘了恐懼，接受了這個挑戰。這個片子折騰了我3年半，是我最辛苦、最難過的，不只是工程上面的困難，在電影上的難度也是最困難的一部。

問：能跟我們講講難在哪里嗎？

李安：它是一部很有意思的冒險電影，拍下來相當過癮。我們在電影行業里面也有潛規則，不要碰小孩，不要碰動物，尤其最不能碰的是水，碰到水會非常麻煩，這個影片三樣全都有了（笑）。最難的部分也是書本里面最好的部分，討論到底我們講故事，什么是精神力量，什么是信仰，什么是神，到底是外在的還是內在的，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，書中的這個辯證非常精辟，也有深入淺出的講法，無論是有宗教信仰還是無神論，都可以思索討論。它的哲理性和辯證啟發性特別強，所以需要兼容并蓄全部做到，對我也是一個挑戰。

對于我個人來說，技術上挑戰最大的是水。即使是在好萊塢，拍水往往都會超過預算的兩三倍，做了最好的準備還是不夠，因為那么大量的水，人為的力量非常的渺小，非常的無奈。電影在臺灣臺中拍的，我們在一個廢棄的機場造了一個75米長、35米寬的大水池，很多鏡頭就在里面拍。過去，不管是誰拍，海上的戲很難模擬得好。如果在真的海上拍，很難作業，而如果弄水池，就像水池不像海。所以我要模擬海上波浪的樣子，起伏，需要想辦法。我在這個大水池的一邊沖浪，一邊消浪，再控制好浪心、波長和節奏，非常花時間。

至于小孩，我蠻有運氣的，飾演派的小男孩是我們從3000個小孩里面挑出來的。試鏡的時候，這個小孩很有靈性，本身的樣子就很討喜、很上鏡，像是上一輩子就是做演員的，演得非常自然。我們有3個月的時間拍攝漂流的歷程，那3個月他天天泡在水里，沒有發過脾氣，沒有逃避過，沒有受傷過，沒有生過病，沒有一個鏡頭有替身，這在成年演員也很難做到。就是這個小孩，我覺得好像有那么一些天意。

問：那老虎呢？拍老虎它有發脾氣嗎？

李安：我們有4只真的老虎，有3只是法國來的，1只從加拿大來的。我帶老虎去臺灣拍有兩個原因。第一，它比較省錢，拍到一個鏡頭就省很多錢，如果用電腦制作就很貴。第二，我可以學到老虎的個性、心態、動作，把它的神氣捕捉到，也可以讓動畫組學習，讓他們在制作的時候，把老虎的皮毛、筋骨等很細節的東西表現出來。伺候老虎不是很容易，我們給它們蓋了一個“五星級旅館”，在室外每個“老虎”也都有自己的花園。老虎是很喜歡游泳的，有一部分戲，你們將來會看到，老虎跳到水下面游泳，它是真的老虎。

我們在臺灣拍電影時，臺灣和美國都有很多動物保護團體來監督我們對老虎是不是好，曾經還一度引起印度一個團體質疑。因為我們電腦做的老虎做得太像了，有一個鏡頭他們不相信是電腦動畫，覺得是我們把老虎弄昏了，在虐待它。所以我們要把每一道制作工程和每一道關卡發E-M ail給他們，讓他們了解我們是怎么做出來的。

問：那為什么拍成3D電影呢？

李安：這其實是我用來解決“水”的一個手段。我想在視覺上開拓一個空間，可能就有了解套的方法。我覺得看2D，水是看不出來的。用3D思維的方式來拍，我想它是很好的故事，因為劇情的真實感可能只有50%、60%，不是100%.

問：您第一次掌控3D電影，您覺得3D技術對您的創作是更大的突破限制嗎？我想知道您3D電影的看法。

李安：限制跟突破是一個事情的兩面，因為有限制，做到了就是突破，在突破中就要跟現實去奮斗。我想要做這方面的奮斗和突破。現在有一個新的東西，它在向我招手，展現新的希望，我一定要把握住。在完全沒有辦法掌控的片場中拍攝，很不尋常。我們所有看電影的人，都是看平面長大的，從平面里面去創造深度，而且這個平面在銀幕是可以摸得到的。3D是更虛幻的，雖然還是有個框，但又有一點橢圓形的樣子，說不上來是什么東西。2D已經100年了，所有該知道的我們都知道了，但是3D是一個新的東西，對我有吸引力。

但是器材還不是那么好，兩個攝影機怎么架起來，移動是非常困難的，我們又拍水，很多技術上的東西我們不曉得，器材出了一些狀況，全世界打遍電話，找不到答案。有的時候就困惑在那邊，一個晚上12個鐘頭，一個鏡頭也拍不到。還有，它非常費時。原來是一個十字坐標，現在是三度空間，對你的影響力和眼睛的調整都不一樣。

我常常停留在2D的畫面上，因為要借助演員，要教那個小孩。我在現場看到很好的表演，但走回控制室看3D的銀幕，不行，表演太夸張了，你需要更細致的表演。我有一種感覺，將來的3D更像舞臺，因為它更真切。所以把東西放在哪里，應該有一套方法，將來燈光可能也會改變。我覺得將來它會是一個很好的新媒體，一個新的經驗。

問：聽說這個片子開拍之前做了很長時間的準備？

李安：這個片子很貴，對于比較有藝術價值和哲學思辯的東西，不管表面上多精彩，要說服電影公司花那么多錢是很不容易的。

所以我先花了一年時間做了一個70分鐘的卡通片，呈現給福克斯公司，然后就是不斷開會，經過一年半以后的掙扎才開始拍，開始拿到我的預算。拍完以后，又花了一年半的時間做后期，其中不斷地學習和突破，其實兩個禮拜前才剛剛交片。

我只有兩部電影有過商業壓力，一個是《綠巨人》，一個就是這個。電影投資公司他們聽到《少年派》很興奮，我只是口頭上形容他們都會很想砸錢，可是當我有思想要講的時候，他們就會緊張，這個東西怎么賣呀，尤其是大型的電影。這個電影在探索人的幻覺是什么，電影本身是幻覺，怎么在幻覺里面站出來，等于從戲院里扯出來，尤其是主流電影是不可能的事情，這個讓他們會很緊張。當有一個新的創意出來的時候，可能會吸引很多的觀眾，這個對電影公司老板來講，心又跳，又緊張，又想賺錢，從小說開始就有這種魅力。可是他們總希望能夠把比較刺激的部分，還有跟老虎的感情放大，哲理部分差不多點到為止就行了。尤其是美國人，比較天真的，影響到世界的觀眾在看主流電影都是比較天真的。但我拍片不能這樣，我要對得起書，對得起觀眾，不能把這個東西淺化。我希望能夠達到很奇妙的平衡，有一個很新的觀點，3D給大家一個新的想象空間，兼容并蓄都進來。

有一段時間我很想做“烈士”，拼了，拿我沒有辦法，我是大導演，我就藝術到底，拍一個最貴的藝術片，名留青史的。但如果不能滿足廣大的觀眾，在社會上沒有一種集體的啟發，大家看了覺得自己很有成就的話，我覺得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。所以我也掙扎了很久，在我的內心，藝術良心跟商業壓力，還有觀眾的期待，還有本身的滿意度，還有電影公司了解一些電影的通則，一些賣座的公式，對于比較別致的地方，比較敏感的部分，比較特殊的心靈溝通……所以對我來講心靈的折磨非常的大。心里面的掙扎有時候也會覺得像跟老虎漂過太平洋，不知道哪天到岸，要上映的日期也一天一天逼近了，就是心里的壓力比較大。

改編段落劃分遵循小說設計，血腥場面點到即止

問：原著的小說里分了三個部分，您在電影里是不是也是這個結構？小說里面有一些船上發生的血腥情節，電影里有沒有改動？

李安：我基本是蠻忠于原著的，但電影畢竟是電影，會有一些改動。我遵從了小說中三部分的結構，電影第一部分是30分鐘，第二部分是1小時海上漂流的過程，第三部分我用現代的派來講這個故事，由他們倆做辯證。因為希望大人小孩、各個層面的觀眾都吸引進來，血腥的東西點到即止。大家知道、會意就行了，不然小孩看起來也難受。有些人看那些血腥，情感上就被擋住了，沒有辦法接受情感的流動在里面，對電影是非常不好的。

問：大家都知道這是一部探究心靈領域的電影，您最想表達給觀眾的是什么？

李安：呈現給大家的是很好玩、很有意思的冒險故事，可是結尾的時候我希望能夠發人深省。但具體怎么想是各位觀眾的事情，我沒有解答。我是說故事的人，我特別珍惜這個題材，希望把我心里的感受能夠傳達給大家，希望通過電影能夠刺激觀眾的想象力跟情感。

問：我知道之前在紐約影展上有過放映，大家是一致的好評，稱為下一步《阿凡達》，您怎么看待這么高的評價？

李安：我當然很高興了。因為在紐約電影節，是一個比較藝術性的電影節，放這樣所謂的大片，其實心里上是很沒有把握的。而且這個片子的結尾是一個很大的學問。一直遇到困難，掙扎了很久，一直到放映的前三天，我都還感覺沒有把握。而且在紐約第一次放映的時候，其實只有95%做好，還有一些鏡頭沒有做好，聲音沒有做好，就拿去冒險，所以是非常緊張的。一看之后反應很熱烈，人就開始歇氣了，支撐我的力量就沒有了。我感覺非常安慰，我希望這是一部有普遍性也有深度性的片子，可以做思想辯證，可以和家人朋友能夠互相討論。

問：如果您是派本人的話，要在海上漂流那么多天，要帶一個動物或者一本書，您會怎么選？

李安：我會帶動物，動物呈現的是大自然的力量，我覺得比一本書好，書是人寫出來的，是一種做作的東西。當然，對我們來講，書能啟發我們的想象力，但是不能跟大自然相比，大自然是最好的一本書。對大自然，我們永遠要謙虛、要謙卑，道可道非常道，我們隨時都在學習，大自然是學習不完的。讓我選的話，我會選老虎。